据不完全统计,全国现存聋哑人数量已经超过万,相当于每个人中,就有名听说障碍者。但是回想一下,我们很少能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们有接触,即使在公共场合中出现,可能我们也鲜有注意。

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失语者,往往因为无法表达,被犯罪分子当做肥羊。有人因相信同伴被卖进深山,有人被诱拐去偷盗、卖淫,有人被冤枉后想要脱罪,却被手语翻译当场威胁索要好处费……

一次次陷入无助后,他们开始不相信健全人,也不敢相信同为聋哑人的伙伴,沉默让他们处境更为困难。

他们该如何发声?如何寻求帮助?这篇文章或许能给出一些答案。

现年33岁的娄娟已经回家4年,回想起被拐1年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。

年,她出生于山东莒南的一个小山村里。当时医疗条件不够好,婴儿时期的她因为感冒持续高烧导致双耳失聪,并且无法发声。

面对身有残障的女儿和常年病弱的丈夫,00年娄家姐妹的母亲承受不起生活的重担,选择离家出走,同年她们的父亲也因为无人照顾病逝。

在17岁之前,娄娟、娄婷就在父亲两个兄弟的家里辗转生活。为了减少给伯父们带来的经济压力,17岁的娄娟主动提出自己去邻村人开的纸盒厂打工,13岁的妹妹娄婷偶尔也会过来帮工赚取生活费。

娄家姐妹的叔叔们见纸盒厂老板是认识的人,也就放心让她们前去工作。万万没想到,在那里,娄娟认识了同为聋哑人的工友,他们说,可以带她们去大城市挣大钱。娄家姐妹心动了,就这么跟着工友离开莒南。

实际上,她们就是工友用来挣大钱的商品。两人被这群人一路转手卖到南京、南昌,最后拐卖到广东。为了防止两人逃跑,娄娟和娄婷分别被安置深圳和珠海的私人作坊里没日没夜工作,工资是没有的,饭偶尔能吃饱,只要手脚慢了点就会被暴打。因为限制通话,娄娟和妹妹也失去联系。

(娄娟与妹妹重逢后相拥而泣)

后来因为作坊生意不好要关闭,娄娟再次被老板卖给人贩子,辗转多地后,她被吉林省延吉市山村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买下。因为她只生下一个女儿,又不会说话,老汉稍有不顺心就暴打她发泄情绪。有几次娄娟被打到下不来床,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。

为了活命,娄娟策划了许久逃跑路线,终于离开村子在外流浪谋生。她不知道家乡叫什么名字,在哪里,只记得有尊大佛。于是她只要有时间就去全国有佛像的地方看,去网络搜索各地佛像,向网友求佛寺照片,与记忆比对。

而在这期间娄娟的家人一直在拜托在外的工友寻找她,娄婷在被拐4年后幸运逃出工坊,她回到家乡后,也开始一起寻找姐姐。但她提供的线索也不多,姐妹两人又早失去联系,年上了电视的《等着我》栏目寻求帮助,也是无果。

因为听不见,说不出话,娄娟和等她回家的家人们一次次错过。直到某次网友给她发了家乡莲花山上的大佛,和她记忆中的佛像完全一致。终于在同为聋哑人网友的帮助下,他们走进莒南县的公安局求助,娄娟终于与家人团聚。

被拐1年,这对娄娟来说是相当惨痛的经历。但聋哑人群可能还会遭遇更严重的虐待和暴力。

比如有人被要求偷窃,偷不够当天规定的金额就被打到半死;有人折去手脚,戳瞎眼睛乞讨,目的是让他们看起来可怜一点,别人会多给点钱;有的聋哑女孩被诱骗后,会先被强奸至怀孕,再派出去偷窃,原因仅因为“孕妇可以被警察网开一面,出了事也问题不大”。

有一名聋哑女孩在被拐到重庆胁迫卖淫后,抓住机会逃到街上找辅警求助,结果因为对方不懂手语,无法交流。后来她被团伙成员拉到野外暴打一顿,继续接客。

很多聋哑人一旦没用就会被再次转卖,即使死去也无人知晓。

还有一些即使能正常生活的聋哑人,也遭遇了种种欺凌,比如在接受教育时,被老师虐待猥亵;相信聋哑同伴结果被对方伙同健全人骗得倾家荡产……因为听不见,说不出,他们甚至连去哪里找警察,结婚和离婚要去民政局都不一定了解。

而手语律师唐帅处理过的案件,可能比上面提到的这些,还更加恶劣。

(手语律师唐帅正在整理卷宗)

唐帅出现在公众面前,被媒体冠上的名号是“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”。

聋哑人群通常经济状况很差,接他们的状子收益很低,但消耗的精力成本却是处理普通案件的三倍以上,如果是使用手语进行对话,帮助梳理逻辑就要很长时间。

但唐帅还是做了,因为他的父母都是聋哑人,他明白这群人有多苦。

“民间有句俗语,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,就是这种感觉。”

年,唐帅出生在重庆大渡口一个无声的家庭中。身为健全人的他让父母看到一点希望,庆幸孩子不会像他们这样吃尽苦头。一开始,唐帅的父母也想好好照顾他长大,但因为听不见,几个月大的唐帅被毛毯盖住头差点被闷到窒息,他们也没发觉,直到外婆赶来才救出他。

(唐帅幼年)

这之后,唐父唐母不想孩子再遭遇这种无助的时刻,毅然把唐帅交给外婆抚养,不准他学手语,让他远离聋哑人的世界。

“他们觉得我应该属于健全人的社会,不应该和聋哑人之间有任何交流,因为他们觉得聋哑人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。”

可是唐帅却不愿意听从父母阻拦。4岁时唐父阑尾炎住院,没人看得懂他比的手语,痛到在病床上打滚也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。外婆告诉难过的唐帅,“如果你不能和你的父母沟通,以后他们老了要怎么赡养他们,带他们去看病?”

这让他开始有意识地和父母在福利厂工作的聋哑同事们,来父母家里做客的外地朋友练习手语。平时做完作业,他有空就去解放碑、朝天门等旅游景点寻找外地的聋哑游客学手语。因为他发现,地区不同,人们使用手语的习惯也不同,他想多了解聋哑人这个人群。

从他5岁起一直到读大学,因为聪明,理解记忆强,十几年里他几乎学遍全国各地方言手语,遇到外国游客和当地聋哑人沟通时,他可以通过中英文、手语三方转换帮忙翻译沟通。

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要用自己丰富的手语知识来做点什么,“只是作为顺畅交流的手段”。

等到唐帅高中时,因为厂子效益不好,他的父母下岗了,学费生活费全靠外婆起早贪黑捡纸壳卖钱。念及老人辛苦,等高三毕业后,为了减少家庭负担,唐帅放弃考大学,选择去北京上海等地打工改善家庭情况。

他曾北漂到首都,在地下通道卖唱,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个馒头,露宿公交站,后来也卖过盒饭,去酒吧做DJ,后来到了上海,还参加过电视台的歌唱比赛并得了奖。在这过程中,他见到太多社会底层的现状,有人儿时被父亲强奸,在阴影中走不出来,有人被逼援交求生活,还有很多聋哑人活得像透明人,做着最苦的活,被拖欠工资却无处申讨。

兜兜转转两年,唐帅带着赚得的四万块回到重庆,想离家人近一些,也想继续读书,为社会做点什么。

(手语普法讲座中的唐帅)

唐帅回老家之后,一次在雇主家做事,正好有公安局的领导来做客,谈起最近接手的聋哑人团伙犯罪案相当棘手,犯罪分子完全不理会手语翻译,让案件陷入胶着。于是雇主把唐帅推荐给对方,“这个小伙子懂手语,让他试试呢”。

来到警局的唐帅发现,这群聋哑人不和手语翻译沟通,是因为他们完全看不懂翻译在说什么。

因为聋哑人日常沟通都是用“自然手语”,而翻译们学的是“普通话手语”,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像日常方言和普通话,用的手势和语句顺序都不相同,双方互不理解。但唐帅从小习得的就是自然手语,于是他先用对方的“家乡话”安抚聋哑人情绪,再一步步引导他们打开心扉,交代案情。

案子破了,唐帅也有了新的人生方向。他接受了重庆市九龙坡区公安分局的聘任,成为一名手语翻译,当然他更长远的梦想,是能成为聋哑人与健全人之间沟通的桥梁。

(手语翻译和聋哑人罪犯沟通)

从06年做手语翻译开始,唐帅的生活像个无休止转动的陀螺。他抽空考了手语翻译证,同时复习自考成为西南政法大学07级学生,01年又过了司法考试。在这期间,他一边上学,一边继续协助警察办案。

无论高考还是法考,唐帅全部一次通过,他觉得需要帮助的人太多,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浪费。

从业8年时间里,唐帅参与了0多起案子,协助重庆、陕西、广西等多地警方开展调查,与涉案的聋哑人沟通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意识到,无论是破获聋哑人犯罪案件,还是帮助无辜聋哑人洗清冤屈,这群残障人士所陷入的社会困境,不仅仅是不被理解这么简单。

文化知识欠缺,是第一重关卡。聋哑人普遍受教育程度低,很多都是文盲,即使上了特殊学校,毕业出来也只有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。他们没有什么法律意识,对于是否违法,并无太多概念。还有很多时候是出于生活所迫,走上犯罪道路。

比如他曾处理过一宗聋哑人抢劫案,老太太给自己肾衰竭的孙子交手术费的钱被抢走,最终孙子死在病床上。这名聋哑人抢劫的目的,是为了给他在自然灾害中去世的朋友的遗孤交学费和生活费。

(唐帅正在进行免费法律援助)

不被家人社会接受、帮助,很容易相信同类,却被有心人利用是第二重关卡。

他见过的大多数在盗窃或卖淫团伙中的聋哑人,都是被其他聋哑人诱骗来的,他们以高工资为诱饵,等被骗来后,将女孩们毒打至屈服。有个被拐到盗窃团伙的未成年聋哑女孩,解救出来时身上被烟头烫伤一百多处,其中有几十处都在胸口。只要她拒绝偷东西,或是偷的金额不够多,就会被受刑。但是当唐帅把她送回家时,她的家人却拒绝接收,“为什么要送回来,让她去偷啊,不偷吃什么?”

而当他们陷入困难,需要求助时,很多并不专业的手语翻译成为决定他们命运的判官。

有老太太哭着向唐帅求助,说自己女儿没有偷手机,但手语翻译在证词上却写她承认偷窃。查看两人审讯视频时唐帅发现,因为普通话手语里的举手,是“承认”的意思,自然手语中同一个手势,是“我”的意思,这个差异导致手语翻译理解错了女孩的意思,差点造成冤案。

有聋哑人寻求唐帅的法律援助,在看守所里,他一一询问了被指控的五起盗窃案,发现只有前两起他承认自己做过,后三起完全否认。这名聋哑人告诉他,“唐律师,做了的我承认,没做的我绝对不承认。”当唐帅询问对方为什么没做过还要在笔录上签字盖手印,他说,因为自己小学五年级还没毕业,根本看不懂笔录在写什么,就稀里糊涂的签字画押了。

至于为什么小学没毕业,是因为和老师发生肢体冲突被记过开除。这个老师,就是现在给那个聋哑人审讯时做手语翻译的人。

这些经历与体会让唐帅发觉,想真正改变聋哑人生存现状,不仅仅是做个小小的手语翻译可以完成。他需要走出去,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,去帮助聋哑人学法懂法,有基本的社会意识,了解自己拥有的权利和义务。

他曾遇到过一桩案子,野生放养长大的文盲聋哑男孩,19岁犯下杀人罪,杀死一名老太太理由只是为了偷一袋米。

因为没有父母教养,也没有上过学,甚至不会手语,男孩像一个没有经过社会化的人。为了让男孩认罪,唐帅和他同吃同住,最终男孩态度软化,用肢体语言重演犯罪过程。他了解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,最后闭眼低头,伸出握紧双拳的手,表示“你可以逮捕我了”。

唐帅被触动了,他想在正确引导下,有些无法挽回的结果,惨痛的事实可以不再发生。

年,唐帅选择放弃政府给予的升迁机会,他开了一家以公益性质为主的小律所。

自年小律所开业后,唐帅在多个短视频平台进行手语普法宣传,做了小视频,也每天开直播接受聋哑人线上咨询。他会在视频里宣传自己的律所,告诉聋哑人们,只要你们有需要,就可以来找我。

7年以来,律所接手的30%左右案件都来自聋哑人,有人想离婚,有人遇见诈骗不知如何追讨,有人遇见强拆想拜托他维权……这些案件的当事人很少有出得起律师费的,“每四五十个案子里可能才会有一个按照正常标准缴费”,但唐帅依旧见一个收一个案子。

律所用其他70%的常规收费案件反哺着整个律所的开销,但仅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。

不过,唐帅的名声开始在聋哑人群中传开,求助他的人越来越多,得到有效帮助的聋哑人越来越多。

年6月,他突然收到超万名聋哑人求助,一天时间,他的两个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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